题记:2019年,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,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《丹麦人在安东》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。去年,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。中国作家冉云飞在《卌年结撰百年史<丹麦人在安东>述评》中写道: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,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,所做的史事记载,但不妨谓之“天路客列传”。本篇“丹麦特嫌记事”也曾作为“列传”之一,写入书中,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,但埋在了土里,慢慢地长出了新绿。yibaochina.com

“丹麦特嫌”记事

篇目yibaochina.com

代序:被遗弃的基督徒右派yibaochina.com

——刘秀茹《“丹麦特嫌”记事》yibaochina.com

第一章 寻访琴童yibaochina.com

第二章 “八月印象”yibaochina.com

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yibaochina.com

第四章 狭窄的谷地yibaochina.com

第五章 命运在敲门yibaochina.com

第六章 生命的盟约yibaochina.com

第七章 峥嵘岁月yibaochina.com

第八章 鸭绿江月光yibaochina.com

附录:《脚步》崔美玲yibaochina.com

第一章 寻访琴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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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安东城郊十余里的地方,有个村子叫劈柴沟。1912年春,丹麦传教士在这里建立了一所“园艺”学校,即三育中学。随之,来了许多“支教”的丹麦人。其中,任教时间长达20年的便是校长吴立身(Kaj Johannes Olsen)先生。他不仅为中国人培育“奇花异草”,其爱情之树也是果实茂盛,五个孩子都是生在此地。其中,第二个女儿吴坤美成为了丹麦作家。而劈柴沟便是她的纪实文学和历史研究的“故乡”。yibaochina.com

1960年春,吴坤美去菲英岛一家养老院,拜访一个老人:Karen Gormsen,安东人叫她郭慕深。这年,她已经80岁了,白发苍苍,目光沉郁。在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相册,这是她在安东生活44年(1906—1950)唯一的“财产”。她感觉仿佛还在安东,朝夕相处的依然是育婴堂的一群孩子。yibaochina.com

郭慕深,是上个世纪初(1906)走进安东的唯一丹麦女人。她最后离开这里——是在1950年冬的一个雪夜。如果没有官方的“逐客令”,她是不肯离去的。离开了安东,她便是孤身一人了。因为,她终身未嫁,且年已古稀,故国的亲人大都不在了。yibaochina.com

在安东的日子里,郭慕深常去城郊劈柴沟的吴坤美家做客。那时,吴的父亲吴立身在 “园艺中学”当校长,育婴堂孩子也有在此上学的,还有几头奶牛放养在牧场。yibaochina.com

郭慕深翻起相册,指着照片上的孩子,对吴坤美说起一段往事:yibaochina.com

1950年冬,离开安东时,有一个男孩说要送站,但却失约了,原因是他被两个“便衣”带走了。这孩子喜欢弹琴,日本投降那年,育婴堂的孩子去安东电台唱歌,管风琴伴奏的是他,大约十岁,所以,人家叫他“安东琴童”。yibaochina.com

郭慕深说,他们(育婴堂工作组)来了以后,说我是“帝国主义分子”、“老鬼子”,而我的孩子成了“忠实走狗”、“小鬼子”。这些荒唐的东西,就像童话“皇帝的新衣”。可我走了,孩子们却要受苦了。她忧心忡忡,曾经多次要求回到中国,但都遭到了拒签。她说,上帝的计划总是奇妙的,你也许会去安东,别忘了看看孩子。yibaochina.com

这年冬天,她离开了人间。yibaochina.com


郭慕深Karen Gormsen(1880年—1960年),1906年来安后,建立安东基督教女子西医院、安东基督教育婴堂。图片源于丹麦基督教会(DMS)yibaochina.com

2

1980年代,中国出现了历史上的春天。冰冻的大地日渐复苏了,成千上万的冤案得以昭雪,中国的思想解放先驱胡耀邦率先穿上了西装,海外友人可以到中国旅游了。yibaochina.com

从1981年开始,吴坤美以丹麦作家、访问学者的身份多次访问安东。令人诧异的是,“安东”改名了,叫起了“丹东”。马路两边的墙上残存着“峥嵘岁月”的痕迹:“炮轰”、“火烧”、“打倒”、“大革命”,等等,仿佛在告诉人们,历史是难以遮住的。yibaochina.com

城市的名字改了,但山川依旧。她远远看到了那座山,它是小城最高的山,宛如一个倒扣的元宝,所以,叫元宝山。走到山下,也就到了她要寻访的旧地。半个世纪前,她的父辈在这里建立了教堂、医院、育婴堂和学校,为小城带来了西方的文明,也和安东人结下了友谊。所以,虽说阔别多年,只要相见,便如“老乡”般亲切。yibaochina.com

顺着山坡上行百余步,矗立在眼前的是一栋尖顶小楼,青砖围墙,梧桐遮日,这就是安东百姓称之为的“丹国医院”。不过,从前院门上的横匾“为主济人”已经“消失”了,门旁挂的牌子是:丹东妇产科医院。yibaochina.com

吴坤美把该院作为到访第一站,因为,育婴堂有几个孩子在此工作,从中可以了解“琴童”的下落。她一进院子,就吸引了一群人围观,一个身着护士服的女人说,你是丹麦客人吧!我是育婴堂长大的孤儿。吴坤美说,你可能不知道,郭慕深小姐已经归天了。我来看望你们,也是她的一个心愿。护士说,眼下忙着呢,下班后再约吧。于是,她记下了吴坤美宾馆的电话号码。yibaochina.com


丹麦作家吴坤美Estrid Nielsen,,1934年生于中国安东劈柴沟,1946年随家回丹麦,后毕业于哥本哈根大学,研究课题:丹麦与安东(1894—1950)。1979年发表非虚构作品《劈柴沟》等。图片提供者吴坤美之子聂晓罗Sune Nielsen。yibaochina.com

3

当晚,吴坤美接到护士电话,她邀请了一个老先生到访,虽不是育婴堂的孤儿,与那段历史却是千丝万缕,他便是崔锦章先生。现为第二医院眼科大夫,一个人住在宿舍,比较清闲,答应今晚就去山上宾馆见面。yibaochina.com

山上宾馆是小城的豪宅,树木遮天,鸟语花香,西哈努克亲王曾经下榻此地。远离繁华闹市,僻静而安全。这里说的“安全”,因为它是公安局的“据点”,“布控”力量,“保护”客人,也就是“监视”,无论是“亲王”,还是“学者”。所以,崔先生的到访,引起了“便衣”的警觉:崔是“黑名单上的人物”,蹲过20年监狱,1979年平反。历史上和丹麦人过从甚密,因为,同一个安东基督教会。所以,警方给宾馆“服务”人员布置了“任务”。如是以前,警察可以随时盘问。但改革开放了,要“招商引资”,“革命就是请客吃饭”了。上边停止了使用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口号,但又说“阶级斗争仍然存在”,而且,还要紧绷阶级斗争这根“弦”。yibaochina.com

吴坤美和崔先生被服务小姐“安排”在客厅谈话。寒暄之后,便从郭慕深谈起,崔先生说,1950年冬,她在天津港给我来了一封信,说,在中国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要在海上漂泊了。yibaochina.com

吴坤美说起郭慕深的牵挂,在她临走时,一个“琴童”被便衣“带走了”。崔先生欲言又止,他看着身前身后转悠的服务小姐,似乎感觉有些不适,大墙里蹲久了总会有些“经验”的。yibaochina.com


吴坤美和父母及姊妹在劈柴沟合影,后排右一即吴坤美,摄于1942年。图片提供者吴坤美之外孙聂晓罗。yibaochina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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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东的夏夜,江风拂面,令人凉爽。yibaochina.com

崔先生和吴坤美走出宾馆,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。崔先生说,你说的育婴堂那个“琴童”,我见过,那是在1945年,庆祝光复,我和王澄美(妻)被朋友邀请去安东电台教唱歌曲(《三民主义歌》),唱歌的是丹麦基督教医院(丹国医院)的护士。当时,育婴堂的孩子也去了,伴奏的就是这个小男孩。yibaochina.com

1957年5月,我的案子得到了“平反”,从监狱放回来,一迈上楼梯,便传来钢琴的声音,旋律很熟悉,是贝多芬的《命运》(第五交响曲)的开头。但不是我太太弹的,而是一个青年,瘦而高,一头卷发。原来,就是那个“琴童”,长成小伙子了,他叫林杉,在天后宫小学当音乐老师。为了方便学琴住在我家。由于,房子太小,一间寝室,住着我太太和两个女儿、一个儿子。于是,便搭了一张板床睡在厨房。那时,他才二十岁出头,有些孩子气,是我家孩子的玩伴,也是“保护伞”。因为,爸爸蹲监狱,孩子总是要受欺负的。我回来了,家里太窄巴了,他便回学校宿舍了。后来,年纪轻轻的,也遭遇了不幸。yibaochina.com

眼下,他也平反了,在四中教音乐呢。起初,他不愿去当这个老师,只想自由自在的。但妻子认为,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“饭碗”怎么行呢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最终,他被安排在第四中学。四中——你知道吧,就在“丹国医院”的后头,他家也在那边,明天你去吧,他妻子也是个爽快人。yibaochina.com

5

清晨,吴坤美从山上宾馆出来,一条山路,顺坡而下。远望一条碧水缓缓东流,两岸景致的不同就是房子的高矮了,对岸(朝鲜新义州)仍然是平房,而这边却是高楼崛起,这就是开放的“标志”吧。yibaochina.com

山下是一条马路,沿着马路向东而去,几里之外,便是元宝山了。所以,安步当车,这样,也可以亲近一下小城的市容。yibaochina.com

按照崔先生说的地址找到了林家,小院里传来了钢琴的声音,激昂、凶险的旋律仿佛“洪水的激流汹涌澎湃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”(罗曼罗兰),令人想起贝多芬的那句名言:“命运在敲门”。yibaochina.com

小院显得拥挤不堪,因为,中间地带被棚厦所占据。忽然,从天上掉下来一个“金发碧眼”的女人,凡是屋里有人的都出来了,他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。琴声停了,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出了屋子,瘦而高,面容刚毅,他和“不速之客”搭讪后,便让客人跟他进屋,原来是三间房,一分为二,住了两家,外屋也就是共用的厨房了。两家人做饭时,彼此要小心翼翼,否则会碰倒了坛坛罐罐。yibaochina.com

林家在西间,十几平米的空间,墙边有一台钢琴(珠江牌),琴台上有一尊白色的瓷像,那是乐圣贝多芬。寻常寒舍居然有一架乐器之王,令吴坤美心中别有一番感触。yibaochina.com

林杉的回忆从崔先生出狱开始——yibaochina.com

那天,我在练习贝多芬的《命运》,只是开头的几个乐句。从学这个曲子开始,老师(崔太太)和我讲了些贝多芬的故事。崔先生回来了,这首曲子便“戛然而止”了。不仅是我搬回学校了,更重要的是刮起了一场风暴,命运来“敲门”了。yibaochina.com


1937年安东育婴堂获奖,郭慕深(中)与政府官员合影,图片源自美国南加州大学图书馆。yibaochina.com

附录:

被遗弃的基督徒右派

——《“丹麦特嫌”记事》代序yibaochina.com

刘秀茹yibaochina.com

 《“丹麦特嫌”记事》,勾起了我沉痛的回忆,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。虽然,纪实截取了主人公一生的十年——1957至1967年,但是,足以见证了在上帝的引领下,如何走过了“阴暗的山谷”,应验了那句话:苦难是上帝化妆的祝福。yibaochina.com

我生于1942年安东元宝山下的八道沟,这里曾经是丹麦传教士生活和工作的地方,比如,教堂、医院、育婴堂。补充一句,还有他们的“暂栖之地”(墓地),只不过是已被“掘坟扬灰”了(1966)yibaochina.com

我先生林杉是在丹麦人的育婴堂长大的,这是一段不可抹去的历史。但是,在中国,明明是上帝爱的果实,却被说成是“精神鸦片”、“文化侵略”。于是,与丹麦人有历史因缘的林杉,不仅遭到了“政治歧视”,并且,被打了“右派”。更荒诞离奇的是,竟然还成了“丹麦特嫌”。1957年不知究竟打了右派50万,还是50万的6倍,而“被划为右派的新教徒不计其数,其中被处决的有2,230余人。”“但大批被迫害的基督徒,却难以被计入‘右派知识分子’群体。甚至迄今为止,基督徒右派分子们的遭遇,也难以得到主流知识界的关注。”(王怡《1957年基督徒的右派分子们》)yibaochina.com

好在世间总有尚存良知的人,不肯忘却这些被遗弃的人,从掩埋的历史尘埃中,为上帝的审判留下一枚指纹。yibaochina.com

对于基督徒右派的遭遇,鸿路曾记叙了顾美箴、孙信爱、王澄美等人(《丹麦人在安东》)。《“丹麦特嫌”记事》,是他写的又一个基督徒右派。早在2015年便采访了我,七年多了,一直没有见诸文字。原来,他曾写入崔锦章弟兄的访谈中(《基督教医院的末任院长》),为了凸显主人公的遭遇而删除了。yibaochina.com

今年4月,安东“封城”——“足不出户”,他说是“画地为牢”。身在牢中的人郁闷至极,但是,思想却是关不住的小鸟,它要飞,它要唱。于是,他便开始了对我的再访。由于,路上有“栅栏”和“岗哨”,就少“炮楼”了。虽说我们相距不远,因为,没有“八路”的“鸡毛信”,也只能手机“访谈”。他是一边写,一边问,一直到九月底,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稿子。他说,采访了,折腾人家了,不写,总有个负债的心理。不管写的如何,总算交账了。我觉得,这也是一个作家的良心驱使。因为,并非受雇于人,比如,给什么名人、土豪“树碑立传”,所以,完全可以不写,何况也是“古稀之年”了。再说,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对于记录者无疑也是一种“煎熬”。yibaochina.com

他的写作并非一帆风顺,曾有“不速之客”闯入家门,卸下他的电脑硬盘,将他带进局子里……这是我少时的同学,曾为本市中级法院院长(曲也直)告诉我的。我听了这个介绍,便欣然接受了采访。yibaochina.com

如果从丹麦友人吴坤美到访算起,这篇纪实写作可谓旷日持久。他说,这算是“上部”,他还要接着写“下部”。但说心里话,我真不希望他再写了,不仅太累,还有莫名的恐怖。吴坤美来访时,我被规定每天要汇报“敌情”,而且是“单线联系”(市公安局政保科员武光杰)。然而,几十年过去了,恐怖的魔影不但没有消退,却是如雾弥漫,令人感到如圣经所言: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,遍地游行,寻找可吞吃的人……yibaochina.com

写于2022年秋 独居元宝山下八道沟yibaochina.com


刘玉茹大姐在弹钢琴,立者其闺蜜刘丽(1942年生于安东,教师)。鸿路摄于2022年秋。yibaochina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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